江維舟痛恨自己沒有力量。
他不明白為什麼在幻境中會有這樣一具身體。
江維舟出來時也取了鬥笠戴上,前幾日閒聊,許白說現在似乎並無官兵追捕他們,或許是風聲已經過去,隻是不知……不知爹娘如今都如何了。
男人悶頭疾走,他擔憂許白,憑著記憶往較熱鬨的地方去。
“醫館?”被攔住的青年伸手一指,“那邊就有一家,坐堂的大夫醫術尚佳。”
江維舟道了謝,伸手壓壓鬥笠邊緣,進了醫館。
進門大堂掛著“濟世良醫”的牌匾,江維舟左右望望,開口,“我家中有病人,哪位大夫能隨我去一趟?”
九齡藥童眨眨眼,迎過來先打量打量江維舟,“您……”他衣服上有血,顯然叫人忌憚,“您可否摘了鬥笠,若是連露出真容都不願,那我師傅是萬萬不敢去的。”
江維舟心中焦急。
他乾脆利落的摘下鬥笠,“情況危急,還請隨我去一趟!”
這人怎麼如此眼熟?
“師傅,他——”
中年男人從牌匾下站起,“救人是應當的,你去,取我的藥箱來。”
藥童愣愣站著,又被嗬斥,“還不快去!”
“他傷了腳。”江維舟重新將鬥笠戴回去,這具身體實在是不中用,到現在已經開始覺得有些喘不上氣。
……
一路帶著人回到草屋並無異常,江維舟心急如焚,小心避著風讓大夫來看。
藥童背著藥箱,也看到了躺著的那個人。
現在確定了,他們就是通緝畫像上的那兩個人,官兵老爺說,隻要抓到他們,會給很多賞錢。
許白在枯草上躺屍,耳朵聽到有人進來,就問,【來的是誰?】
六兒:【討命鬼。】
可不是討命鬼嗎?專門來抓他們領賞錢的。
坐在“濟世良醫”的牌匾下,乾的卻不是醫者仁心的買賣。
藥童知道杜家,其實也沒幾個人不知道,他猶猶豫豫的去看師傅,又把目光轉過來盯在江維舟身上。
“我,我想討口水喝。”他終於開口,聲音不大,小心翼翼的,清淩淩的目光盯過來,江維舟沒辦法拒絕。
這樣的目光,他在弟子眼中也見到過。
遞水的時候難免靠的近些,藥童攥緊拳頭,低聲開口,“你們是杜家人吧?快走,官兵馬上就要圍上來了。”
江維舟目光一凜,刀子似的刮過去。
大夫還在許白身邊,江維舟看看抿著嘴唇的藥童,邁步上前去問,“他的傷勢如何?”
“傷的很重。”大夫搖頭,故作高深的捋著胡子,“踝骨折斷,恐怕要好好養上幾月,至於藥——”
許白用來支撐身體的那根枯枝就在江維舟身側,男人微微彎腰,像是要行謝禮,實際上卻抓起枯枝,手臂掄起,重重將它砸向大夫!
六兒:【謔!】
許白:【謔!】
長生宗仙長掄樹枝暴打凡人,確實是有些炸裂了。
“哎呦!”
大夫被打昏了頭,江維舟就扔了斷掉的枯枝,趁著這功夫將許白抱起來,靠著兩條腿往外跑。
藥童沒說謊,剛才就是他給送的信兒,沒辦法,醫館裡師傅最大,但凡有不聽話就要遭受一頓毒打。
江維舟還是跑了。
他們本就在個荒涼偏僻的地界,樹木山石掩映,官兵想追上來並不容易。
許白迷迷糊糊的被顛簸驚醒,首先聽到的是江維舟沉重的喘息聲。
自己被背在江維舟背上,視線晃晃蕩蕩一片模糊,隻有身上的痛分外清晰。
“江維舟。”
他清醒過來,便不肯再叫男人夫君,不論如何,總要求個真相的。
“嗯。”江維舟無暇他顧,隻是一個勁的往前奔,許白並不重,在他背上輕飄飄的像一朵雲。
“江維舟。”許白又叫了一聲。
江維舟四處尋覓,他們已經進了山,四處怪石嶙峋,好在天已經大亮,身後官兵的聲音也已經全都聽不見了。
“我在。”江維舟回應。
他終於找到了個地方,那是個不大的山洞,看起來不像是棲息著野獸的樣子,洞口還有蓬亂枯草掩映。
“……為什麼?”
許白看著他,心頭還是怦怦直跳,甚至心疼的想要去擦男人額頭上滲出的涔涔汗水。
“什麼?”江維舟把許白放下。
腳傷並沒得到什麼救治,大夫給抹了藥,但這傷單靠抹藥是好不了的。
許白不在乎。
他拽住江維舟衣袖,通紅著眼眶盯住江維舟,口齒清晰的重複聽到的那句話:“能渡我,也算是你我有緣。”
許白直勾勾的看過去,不肯放過江維舟臉上的每一絲表情。
從空白的茫然到遽然變色,也不過片刻。
江維舟的臉肉眼可見的蒼白下來,連嘴唇也在失去顏色。
“所以。”許白想保持冷靜,他知道自己應該用譏諷的語氣同江維舟說話,可事實上,一開口聲音就抖的不成樣子,“所以……那些都是真的呀。”
“……我怎麼能忘了呢?”
“都是假的。”
江維舟的目光挪到許白手腕,他臉上神色雜糅,眼睛裡掀起一片驚濤駭浪。
“……阿鳶……”
江維舟手指顫抖,在許白說出這句話的同時,驟然有段畫麵被憑空塞進了腦海。
……
“師弟,此去不好。”
尚且年輕的衡仁皺著眉頭,“我算過,是死卦。”
江維舟看到自己露出誌在必得的神情,咬住牙關,“師兄放心,維舟求道之心,天地可鑒。”
江維舟全都想起來了。
怪不得……怪不得這具身體如此孱弱。
江維舟躺在水中隻覺得不甘,一開始他心懷希望,總認為會遇到貴人,一邊蜷縮著手指一邊念著毫無作用的清心咒。
後來就開始想師尊對自己的期盼,同門充滿豔羨的目光。
那年宗門需曆劫的隻有兩位,一個是他,另一個是花無羈。
支撐不住快要失去意識時,他聽到了草叢被撥動的聲音,緊接著,他就看見了一張臉。
他聽見他說。
——是,是個死人!
緊接著就要往後撤。
這說不定是唯一的機會!
江維舟伸手,用最後的力氣抓住來人手腕。
凡人一輩子都難有遇仙機會,江維舟篤定,這人遇到他,日後必能有大好機緣。
況且為了大道,江維舟眼睫一垂,尋常人命短福薄,等渡過此劫,再贈他一段富貴也就是了。
——能渡我,也算是你我有緣。
手中那截手腕雪白晶瑩卻掙紮得厲害,眼見著人要叫喊出聲,江維舟連忙將個東西挨緊他皮肉,那東西轉瞬就沒入其中,鼓起的小包順著經脈往上,江維舟看到他的眼神變了。
從驚恐慌張到依戀愛慕。
“哈。”許白發出一聲笑,他避開了和江維舟所有的接觸,冷冷的看過來。
江維舟如墜冰窟,他僵白著一張臉,根本不敢對上許白視線。
連解釋的餘地都沒有。
原來從一開始,從一開始自己才是那個罪大惡極的人。
所以有什麼資格?
他有什麼資格站在高位斥責阿鳶!
江維舟顫抖起來:原來他竟拋下他兩次啊。
【江維舟好感度:98】
許白看著江維舟近乎扭曲的臉,他心中一痛,又從這痛苦中品出扭曲的快意和悲哀。
原來江維舟也會痛。
那他痛的隻是自己的大道、還是也會分一絲半點給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