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二年。
年關剛過,病榻上的天子便下了罪己詔,舉世嘩然。
雖然罪己詔中通篇而下,都是新帝在以最謙卑的姿態深刻反省自己的過失,是他的無德與無能,才致各地民怨四起,天下動蕩。
到最後儘皆化成一句——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但誰都知道這時候天子下罪己詔是為著什麼。
這無異於變相承認了先皇當年迫害昔太子殿下的真相。
但新帝身為人子,怎能同天下人一般商討自己的生父,於是隻能將所有罪責攬在自己身上。
沒辦法啊!
大勢所趨,他一個纏綿病榻,不久於人世的天子又能改變什麼。
他什麼都不能改變。
甚至撐著苟延殘喘的身子坐於案桌之後,親筆寫下那封令世人嘩然的傳位詔書。
寫到最後,他顫抖著手,將傳國玉璽蓋在了詔書之上。
而後才似卸下了重負般癱倒在聖椅上,重重落下的手宣告著他的離去與落幕。
史書記:
明景二年,天子駕崩,傳位於昔太子殿下之孫,成安公主殿下,是為女帝。
這是大鄞朝建國以來第一位女帝。
百姓嘩然,朝堂亦是動蕩,有不少頑固老臣帶頭反對,說“女主臨朝,非國之福”。
甚至拉上謝昀,“謝大人,此事關乎國家社稷,大人可不能坐視不理。”
他們原以為謝昀會站在自己一邊。
卻未料待那女帝上朝來,謝昀竟是帶頭跪地參拜,朗聲山呼,“臣見過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林鶯娘看著丹陛底下跪著的謝昀,恍如驚夢。
她從未想過,當時隨口而出的一句妄言竟成了真。
——她是沒有成為封侯拜相得男身,卻是搖身一變成了女帝。
如今她和謝昀兩人可是渾然掉轉了個兒,豈止是將他踩在腳底下,自己現下是君他是臣,他得反過來依附攀交自己才是。
謝昀當先。
滿朝文武大多是趨炎附勢之人,都跟著跪地,山呼萬歲。
隻有小部分執拗不肯的,也叫身邊謝昀早已安排好的官員蠻橫拽著一同跪了下來。
萬般不情不願,卻也無可奈何。
畢竟她是先帝臨去前親自傳詔立為的君主。
又是昔太子殿下的唯一血脈。
論名正言順,沒有人比她更應當了。
林鶯娘也是登基前一夜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公主身份是真。
她當真是惱極了。
原先一直以為自己不過是假冒偽劣的公主之身,日日擔憂叫人揭穿了去,提心吊膽得緊。
如今才知竟是叫謝昀誆了,從始至終蒙在鼓裡。
林鶯娘如何甘心。
也後知後覺想起他說的話,那句“不如,我也給殿下報個仇,兩相抵消,可好?”
彼時的她還不知是什麼仇。
如今想來原是昔太子殿下,她親祖父枉死的仇。
倒也算是大仇得報了,新帝駕崩前,那一封罪己詔,將先皇的一直孜孜以求的後世明君身份毀了個乾乾淨淨。
世人現在都知他是奪了自己兄弟的皇位上位,此是謀逆之舉,向來為世間人所不恥。
至於本該屬於昔太子殿下的皇位,也兜兜轉轉,落回到她這個親孫女頭上。
亦算得上是物歸原主。
林鶯娘當這個女帝當得是心安理得,她上朝接受眾朝臣的參拜,下朝又刻意將謝昀留了下來。
朝臣們以為女帝是要封賞於他。
畢竟女帝能有今日,謝昀功不可沒。
再則她兩度進宮,都是經由謝昀的手,說是謝昀有從龍之功,也不為過。
朝臣們是滿眼豔羨的看著謝昀離開的,還有人刻意走到他麵前殷勤攀附,言語中不少推崇之意,隻盼他日後得女帝重用,莫要忘了提攜同僚。
卻未料當朝臣離開,殿內寂靜下來,謝昀首要麵臨的便是高座之上,女帝的指責。
“謝昀,你可知,你犯了何罪?”
她再不必怕他,可以光明正大,連名帶姓喚他。
謝昀向她行禮,“臣不知,臣有何罪?”
他邊說邊抬頭直視她。
明晃晃,洞悉人心的眼,看得她氣勢不由弱了三分,仍是強撐著質問,“欺君之罪,你可認罪?”
是他欺瞞了自己真實身份的罪。
但他卻是挑眉“哦”一聲,“欺君?”
他未經傳召,便自顧自從丹陛之下緩緩走上來,逼近坐在龍椅上的她,“不知陛下說的欺君是哪個欺?”
他話裡有歧義。
欺瞞亦是欺,欺負亦是欺。
他欺瞞又欺負她,卻還要故意道:“臣實在惶恐,還望陛下說明。”
她被她逼在龍椅之上,退無可退,隻能蹙眉斥一句,“朕是天子。謝昀,你放肆!”
他不止現下放肆。
夜裡更是爬上龍榻,行更放肆的事。
所有的怨懟不瞞,陰謀算計都湮滅在一聲聲的嗚咽聲裡。
林鶯娘坐上龍椅的第三日,平陽公主來找她。
往日驕傲任性的公主殿下,現下瞧見了林鶯娘,卻隻是哭,“他們都說是我父皇殺了你的祖父。成安,這事是真的嗎?”
平陽公主早想找她來求個解。
但先前不敢,也期望著或許那隻是流言而已。
直到林鶯娘坐了帝位,平陽公主知道,這事一定是真的了。
她更不敢來見林鶯娘了。
她們是血脈相親的親人,卻也是恩仇似海的仇人。
平陽公主從未想過,自己會淪落成這樣不堪的境地。
現在滿宮裡的宮人看她眼神都不對了,她時常能看見那些或窺視或好奇的眼,在她身上打轉。
也是。
她如今身份不一樣了,她是當今天子的仇人,她的父皇害死了天子的祖父,她如何還能安然待在這深宮之中。
林鶯娘沒有說話。
此時不說話便是默認。
平陽公主哭得更凶了,“對不起,成安,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父皇他……”
她是最天真爛漫的公主,不懂前朝後宮那些陰私算計。
她也不知自己現在該如何是好。
有人理解她的踟躕難安,前兩日相邀她於宮城角樓相見,看著巍巍宮城對她說了一番話。
平陽公主聽進去了。
也明白,她不該留在宮城了。
她是來向林鶯娘辭行的。
女帝的先例已開,她再不能留在金陵城裡,好在她是最受寵的公主,還有封地可去。
隻是此一去,便是終身不會再回宮城了。
林鶯娘沒有挽留她。
便如平陽公主所言,她離開,是對她而言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