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未必沒有聽見外頭傳的那些話。
他雖重病在榻,耳目卻遍布金陵城。他知道外頭現在都在傳,先前害得四皇子倒台的民謠是五皇子府裡散播出來的。
這樣的流言,不會空穴來風。
天子沒有與五皇子挑明,是有他自己的打算。
他當真是命不久矣了。
這當頭,再舍不下的權勢也得舍了,他縱是為了大鄞朝的江山社稷,也得想好下一任天子之選。
天子到底還是偏心的。
四皇子是他自幼承歡膝下長大的,情分自然是不同於其他皇子。先前雖然顧忌著皇室名譽暫且將他貶為庶民,但那不過是權宜之計。
如今坊間的流言正好為四皇子洗清了汙名。
天子也有意,待過些時日,坊間的流言淡下去,便借著這個機會將四皇子召回身邊。
至於五皇子,他陷害兄弟,免不了要受一番責罰。
天子想,自己到時便指一處繁榮富庶之地讓他就藩,便算是補償。
天子萬沒有想到五皇子敢逼宮。
逼宮。
便是謀反。
這便是觸了天子最大的禁忌。
五皇子現在麵前隻剩下兩條路。
——勝則生,輸則死。
他是帶著玉石俱焚的念頭打進宣武門的,卻未料這裡早有人等著他。禁軍鐵甲森然,刀戟如林。
殿前丹陛之上,身著蟒袍的六皇子負手而立,正在這裡等著他。
六皇子帶來的,是天子的旨意。
——五皇子承翊,勾結禁軍,偷養私兵,意圖謀反!聖上口諭,此等逆子,殺無赦!
“殺無赦?”
事到如今,五皇子焉能不知自己已是敗局,隻是他聽得那“殺無赦”三字,緩緩抬頭,嘴角泛起一絲自嘲的笑。
“好一個殺無赦。”
他落寞著眼,輕聲喃喃自語道:“可是父皇啊,當年你不也是這麼走過來的麼?兒臣這是學你啊!”
話音落,他毅然決然握著手裡的刀,決絕橫向脖頸。
他在滿地血泊中倒下去。
一雙不甘的眼,看著丹陛上的六皇子。
成王敗寇。
他終於明白,天家之中,從來沒有所謂的父子之情。
五皇子絕望閉上了眼。
六皇子靜靜看著,剩下的事不用他來做,自有人會收場。
他轉過身,回去複命,身後是此起彼伏的哀嚎聲——聖上有旨,此番隨五皇子逼宮者,罪同謀逆,一個不留。
天子縱是在寢殿裡也能聽見外麵震天的哭嚎。
有生命在一個個悄然逝去,裡頭,包括他第五個兒子。
“父皇……”
有人輕喚他,走到他身邊。
那人端來一盞熱茶,送到天子麵前。
“父皇,夜太涼了,您身子扛不住,喝杯熱茶暖暖身子罷。”
這是天子的第六個兒子。
自己往年待他疏忽,從來有愧,他卻向來貼心,悉心侍奉自己,未有絲毫怨言。
如今,便是連這樣的事也願意代自己去做。
——親自去傳聖旨,定下五皇子的罪,要了他的性命。
六皇子的手上沾了五皇子的血。
他們畢竟是親兄弟。
兄弟相殘,往後史官記起這一樁事來,於他聲名是有礙的。
天子的心裡都是透心徹骨的涼。
親手殺了自己的親子,他也的確需要一盞熱茶來暖自己涼薄的心,隻是茶雖熱,喝進肚子裡卻也是涼的。
捂不熱。
天子放下喝空的茶盞,深深歎氣,問六皇子,“他去前,可是恨毒了朕?”
天子問的,是已故的五皇子。
六皇子上前,細心為他掖好明黃的龍衾,“父皇多慮了。憂思過度,是會傷身的。父皇還是好好歇息罷,旁的事,自有兒臣為您代勞。”
這話便有些僭越了。
天子現在才發覺,自己的身旁不知何時早已空無一人。
端熱茶,掖龍衾。
這樣的瑣事都是六皇子親自來。
有什麼念頭一閃而過,在他腦海裡呼之欲出。
隻天子不敢相信,他看著六皇子。
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溫順著眉眼,待自己很是恭敬。
但細瞧瞧,那眉眼裡卻有一絲自己看不懂的情緒。
那是——
天子終於恍然。
那是眼看勝利在即的胸有成竹。
“你!”
他驟然明了,又想到了什麼,剛要說出口,腹中卻霎時絞痛難言。
他俯身,是一大口鮮血自口中噴湧而出,麵前明黃的龍衾瞬間被染得通紅。
天子再也支撐不住,仰麵倒了下去。
他本就是彌留之際了。
太醫署早有脈案登記在冊,又添有五皇子逼宮一事,怒急攻心,天子這時驟然離世沒有人會起疑。
“你……你……”
苟延殘喘的天子用儘最後力氣,顫抖著手指向六皇子,六皇子卻抓著他的手,細心地將其放進明黃龍衾裡,嘴裡還柔聲安慰。
“父皇安心去罷,這江山,兒臣會替父皇好好守著的。”
“你……休想……”
聖上自牙縫裡勉強擠出這一句。
天子繼位豈是這般輕巧定下的。
沒有繼位詔書,那六皇子這皇位便是名不正言不順。更何況他一無朝臣擁簇,二無外戚幫襯,無權無勢,他憑何坐上這天子之位?
六皇子似是看清了聖上眼裡想說什麼。
他微微一笑,“父皇是不是在想,兒臣縱是成功了又如何,這朝堂上,沒有人會擁簇我這個位卑言輕的六皇子當皇帝。”
沒有繼位詔書,朝臣們會各自擁簇自己站隊的皇子。向來沒有人看重的六皇子,會被棄之如敝履。
“但是可惜啊!兒臣有繼位詔書呢!”
是天子的口諭。
今日宮變,事發突然,很多事情隻能事急從權。
聖上一夜連下兩份口諭。
一份,是定下五皇子逼宮謀逆之罪。
一份,是定下六皇子繼承大統的繼位詔書。
第一份口諭,有滿宮內侍禁軍為他作證。
第二份口諭,有得了消息,趕來救駕的定遠侯爺謝昀為證。
聖上親眼看著謝昀從暗處走出來。
他眼裡不見天子,卻對著龍榻旁的六皇子行大禮,“微臣見過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龍榻上的天子浸淫朝堂數十載,如何看不出這是六皇子與謝昀早就暗中勾結,處心積慮地籌謀這一出逼宮奪位的好戲。
“是朕糊塗了。”
事到如今,他隻恨自己識人不明,竟沒早看穿這兩人的詭計,“你們兩個,竟然早就勾結在了一起,可恨朕與滿朝文武,都叫你們蒙在鼓裡。”
謝昀要的便是這蒙在鼓裡。
隻有定遠侯爺和六皇子平素並無往來,甚至曾有仇怨,那這一份聖上傳位的口諭才能言之鑿鑿,不叫人置喙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