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崢一句“兒臣的確有私心”把皇帝氣笑了。
霍淵道:“你倒是實誠。”
霍崢自知瞞不過父皇,索性實話實說。
他說:“兒臣重提慕青山當年主帳的富民令的確有私心,但不完全是因為私心……這十多年來國庫越來越空虛是事實,且眼下看來,慕青山當年的主張甚有遠見。”
霍崢就事論事,對皇帝說出富民令的種種益處。
且將慕青山當年觸怒龍顏被抄家流放一時,歸於慕青山因為主張富民令得罪了許多世家貴族,被人群起而攻之,觸怒皇帝隻是一個口子。
霍淵聽霍崢反複提起慕青山這個名字,回望當年,他跟慕青山也有君臣相得的時候。
霍淵做皇子的時候非嫡非長,滿朝文武一開始就站在他這邊的並不多,慕青山中探花郎的時候,眾人拉攏風光無限,但他卻在還沒站隊他的時候就敢站出來為他直言不諱。
霍淵也曾十分喜歡慕青山的剛直性子,隻是後來做了皇帝之後,他一心想要群臣俯首,慕青山卻永遠都是那副不知道看眼色的樣子。
不喜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生根發芽,後來終於在慕青山一力主張推行富民令的時候,惹怒了皇帝。
天子一怒,浮屍百裡。
霍淵當年到底是舍不得殺慕青山,隻判了他抄家流放。
這十餘年來,同慕青山同科的紀鈞已經成了紀丞相,當年最是驚才絕豔的探花郎卻已經無人提起。
這次被霍崢提起,也多半是因為他那個女兒。
霍淵心中滋味難言。
這人啊一旦上了年紀,就容易回想從前。
慕青山在他的那些從前裡也曾占有一席之地。
霍崢見皇帝神色似乎有些鬆動,當即跪下行了大禮,“兒臣跪請父皇召慕青山回京!”
霍淵從回憶裡醒過來神來,緩緩道:“朕再想想,你先回去吧。”
“父皇……”
霍崢還想再說什麼。
霍淵罷了擺手,示意霍崢退下。
霍崢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下,起身告退,“兒臣告退。”
門外烏雲壓頂,像是要下大雨。
霍崢快步出宮,前腳剛上了馬車,後腳豆大的雨點就落了下來。
退朝之後,大臣們已經陸續離開。
宮門前隻剩下長安王府的這輛馬車。
霍崢吩咐車夫:“去宋宅。”
“是。”車夫這些時日天天接送長安王,早就習慣了霍崢每日忙完之後先去宋宅走一趟。
今日下了大雨,也照去不誤。
馬車經過重重街道,很快就停在了宋宅門前。
大雨一直下,地上已經積了不少水,雨點不斷地落下來,開出了一朵又一朵水花。
霍崢剛掀開車簾,就看見春枝站在宋宅門前等他。
暴雨連天,烏雲壓城。
宋宅門前已經點起了燈盞。
春枝站在那一片暖色裡,看到他之後,立刻就撐開油紙傘跑了過來,她站在車廂前,將傘撐的高高的。
霍崢走下馬車,接過油紙傘為春枝擋去風雨,“下這麼大雨的,你怎麼出來了?”
春枝道:“就是因為下這麼大雨,所以我才要出來接你啊。”
她這話說的十分自然而然。
仿佛本該如此一般。
霍崢跟春枝一道進門,低聲同她說:“下次不要站在門前吹風了,小心染了風寒。”
春枝道:“不會的,我身體好著呢。”
兩人一道往裡走,風雨潛入回廊,霍崢將油紙傘傾斜,擋在春枝身前。
宋宅的婢女小廝迎麵見到兩人紛紛停下行禮。
春枝點點頭,讓他們小心路滑。
走了好一段路,前頭終於沒人了,春枝才開口問霍崢,“你今日在大朝會上提起慕大人,有沒有被父皇責怪?”
霍崢道:“沒有。”
春枝又問了一遍,“當真沒有?”
霍崢笑了一下,側目看著她,“我要是被父皇責怪了,你準備怎麼辦?”
“我……”春枝很認真地想了想,“我抱一抱你。”
霍崢停下腳步,將油紙傘撐高,“那你抱吧。”
春枝心道她就知道霍崢在大朝會上提起慕青山會被皇帝怪罪,其實霍崢事先必然也能想到這些的,隻是事到臨頭不能不能做。
春枝張開雙臂,在風雨飄搖的回廊下抱住了霍崢。
她知道霍崢若不是為了娶她,就不會有這些麻煩。
可他沒有一句怨言。
“春枝。”霍崢低低地喊她的名字,同她說:“我在父皇麵前提起慕青山這個人是遲早的事,並非全然為你,更是為了天下百姓……”所以,你不必太過自責。
最後一句話,他沒有說出口。
但春枝已然意會到了。
春枝將他抱得更緊,輕聲問他,“霍崢,你餓不餓?我去給你做飯吃好不好?”
霍崢在她耳邊應聲道:“好。”
春枝把霍崢送到廳堂前,就撐著傘去了廚房。
霍崢站在門前,看著她走遠了,才轉身入了廳堂。
宋安瀾在廳堂裡等著他。
“王爺來了。”宋安瀾起身相迎,“今日大朝會上情形如何?”
“我請張尚書當眾提起慕大人,趙侍郎立刻就說昨日有人送了舉報信揭發春枝是罪臣慕青山之女,瑞王和九弟都沒閒著,眾大臣吵得厲害。”
霍崢三言兩語就把今日大朝會上的情形說與宋安瀾聽。
宋安瀾眉頭微皺,“揭發春枝的人比我們預料的動作更快。”
霍崢道:“趙侍郎是丞相紀鈞的門生,紀鈞與慕大人雖是同科,但主張一向不同,當年若不是慕大人觸怒龍顏被流放北境,今日坐在丞相之位上的未必是紀鈞。”
紀鈞與慕青山從前便是政敵。
若隻是因為女婿陸景雲要娶太師之女王怡月做平妻這事,紀丞相不至於要出手,可是慕青山一旦起複,對紀鈞的影響可就非同一般了。
紀鈞肯定是不想讓慕青山被皇帝複用的。
宋安瀾自然也明白這一點,他對霍崢說:“此事怕是要在朝堂上爭吵好些時日。”
霍崢道:“這是必然。”
他說:“不管爭吵到幾時,總會有個結果的。”
宋安瀾見霍崢鎮定如常,一顆心也跟著穩了下來。
門外風雨大作,廳中燭火微晃。
不知過了多久,春枝撐傘而來,推開門,對兩人說:“霍崢,兄長,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