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舶漂泊,一日而過。
翌日正午,北文城城郊茶爐鎮上一潮濕青石小巷中,排斜簷黑瓦之下,一對白衣男女正靠著黃土牆盯著頭上的屋簷發怔。
地上還淌著將下過雨的水窪,裡頭淹沒青苔,空氣中彌漫淡淡泥土腥氣。
兩人不時壓聲湊近耳語兩句,鬼鬼祟祟,倒像一對要乾什麼壞事的賊人。
“你要上去?”
“對。”
白衣公子看看高高的瓦簷,又看看跟前白裙女子,試探問道:“夫人閒著也沒事,不然一起上去瞅瞅風景?”
白裙女子思考一息,隨即默然輕輕頷首,算是應允下來。
她也沒上過房頂,還挺新奇。
白衣公子見狀也不多扭捏,上前將人一整個攔腰抱起,旋即雙腳於石板上悄無聲息輕點,除去白色衣袍於空中飄起發出的獵獵風聲,再無任何聲音傳出。
端的是一個登峰造極的身體掌控。
白衣白裙緩緩飄落,兩人就這般伏在屋簷後的斜坡處。
裴圓圓勾著帷帽下發絲,順著李卯目光看向一處門前栽種石榴樹的雅致宅邸,眸光好奇驚歎。
宅子跟前有一條小渠將整個鎮子一分為二,裡邊淌著水,蜿蜒往下流。
整個鎮子呈現一種較緩的坡度,而李卯看的那處宅子恰處於平地將往下變成斜坡的交界點,算是地段好的位子。
裴圓圓抬眸看向另一側,發覺這茶爐鎮也名不虛傳。
除開居住宅子之外,處處都是炒茶販茶的鋪子,人流還不算少,吆喝的販夫走卒也多。
裴圓圓餘光瞄著李卯,見人一直不說話就沒有出聲打攪,李卯則一直聚精會神四顧相望,明顯重點不是那處宅子。
“老薛,彙報下消息。”
屋簷下,老薛單手捏著煙杆,靠黃土牆麵吐了口煙圈,愜意娓娓道來:“少爺,先前老奴同麻雀營打探過了。”
“這茶爐鎮裡頭有寡婦三家,丈夫常年在外務工的有五家...”
“等會兒?”
李卯臉一黑,猛回首道:“我讓你個老不羞打探的消息是打探這個?”
裴圓圓愕然扭頭瞧著李卯,不懂主仆倆打的是什麼啞謎。
什麼寡婦不寡婦的
他們來這兒難不成是來找寡婦的?
“少爺問的不是這個?”
李卯咬牙切齒:“我問的是這個?”
老薛“恍然”大悟,繼而嗬嗬一笑,同裴圓圓告歉道:“娘娘勿怪,我家少爺素來喜歡寡婦人妻,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說出來倒是讓娘娘聽見了這些渾話。”
裴圓圓將這什麼虎狼之詞聽在耳中,倏然便攥緊衣袖,心頭微跳
也不曉得眼前那笑嗬嗬的老伯是有心還是無意
李卯翻了個白眼,同裴圓圓耳語一聲彆聽這老頭子瞎叨叨,旋即眼角抽抽,怒瞪那猥瑣老頭。
老薛抽了口旱煙,也不再打趣,唾了口痰清嗓子道:“方才少爺你看的那宅子就是萬墨蘭他娘,萬封媳婦兒溫芮現今。”
“隻不過宅子裡頭也就她和一些丫鬟住,至於那些暗子。”
老薛垂眸用煙杆點了點小巷外頭,一處木房大開的窗板後,若隱若現叫喊的熟食炒茶販子小攤。
“茶爐鎮沒有像城裡那般布局死板,基本上都是家門前開小攤,居所與售賣街坊相互錯雜,溫家宅子正對麵的那條街,裡頭有三十來家商鋪,其中有五家是分插在這地方的眼線。”
老薛擺著指頭道:“分彆是那蔡記,周記茶鋪,劉三,鐵公雞茶具鋪,還有一家賣肉的黃姓屠戶。”
“平時一些暗子也會裝作賣糖葫蘆和些垮著木箱賣小書的商販在那宅子前頭晃蕩,目的便是監視宅子裡的人。”
“日夜不斷,輪換替班,老奴此前同他們接觸過,若不是同行,我還真試探不出來,口風很緊,前言搭後語的滴水不漏,老江湖了。”
李卯抿唇沉吟:“萬封家眷被這麼重視,他自己在裡頭應該占據相當重要的地位。”
“呼——”
老薛放下煙杆又道:“但那婦人倒也深居簡出,也不曉得是不是意識到什麼,基本上大部分時間都不會往家門外走,一天在外頭露個臉,尋常家用東西都讓丫鬟安排。”
“老奴覺得,她大抵是知曉個中細節。”
“噓——”
屋簷上,李卯冷不防噤聲輕噓一聲,按著裴圓圓的肩膀一齊低下身子。
“人出來了。”李卯壓聲道了句。
放眼望去,卻見那宅子大門打開,隨後從中邁出來一頭上高盤婦人髻,眉峰微蹙,約莫三十多年紀的婦人。
一身深藍色錦裙,綴著碎花雲紋,又因為距離稍遠,看不大清楚五官,但身材極是不錯,相貌也多半差不到哪去。
但能看得出他這未來丈母故作自然間帶著絲絲警惕,而且就舉手投足間
隻怕平常對蘭兒還挺凶,是個嚴母,不大好相處還。
那藍裙婦人懷中抱著一白底紅邊的鴛鴦盆,將其中清水傾倒入門前小渠之後也沒有再多留,扭頭回了宅子裡將大門關上。
街坊人聲鼎沸,仿佛方才安靜了一瞬後便再度恢複嗡嗡嘈雜。
李卯盯著那扇門,摩挲下巴陷入沉思。
這宅子層層監視,他若是過去那就跟光著身子洗澡一般一覽無餘。
暗子跟萬封一夥,多半知道他相貌,若是知曉武王世子來拜訪萬封媳婦兒,不免會多聯想,打草驚蛇,他不能露臉過去拜訪。
李卯稍一猶豫,讓老薛去巷子外頭停在偏僻地方的馬車裡頭取出來一頂帶麵紗的鬥笠,身上換了黑衣,稍稍一駝背變換精氣神。
裴圓圓就是近在咫尺,切實看著李卯的麵貌也驚詫於眼前熟悉中透著陌生的男子。
李卯扶了扶鬥笠,帶上萬墨蘭的兩封信和包裹,轉眸自麵紗間透出一絲眸光:“娘娘,你先暫且在馬車上稍作歇息,我去去就回。”
裴圓圓端坐在車廂之中,撩開窗簾探頭向外張望,知道那黑衣跟個老頭似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尾,這才悵然收回視線。
老薛蹲坐在一邊潮濕的石頭上,吧唧一口旱煙將白裙夫人神色儘收眼底,笑嗬嗬道:“娘娘,您覺得我家少爺怎麼樣?”
“他....”
裴圓圓輕吟片刻,自顧認真道:“很好的一個孩子,三番兩次救我的命,我自然覺得他是這世間頂好的男子。”
“唔,我家少爺要是聽見娘娘這麼誇他,隻怕都要笑開花了。”
裴圓圓赧顏抿笑。
馬車旁沉默片刻,兩人也沒再起話題,也就安靜下來。
僅是幾息過後,老薛闔目假寐,似是隨口一提般輕聲道:“娘娘,您有沒有想過,您在世人眼中已經是一個死人。”
“雖然您自己知道自己沒死。”
“但是真死還是假死,還是由您自己決定。”
“皇後死了,但裴圓圓沒死。”
老薛說罷打了個哈欠,而後美美就地躺在大石上呼呼大睡。
車廂之中,裴圓圓眸光微垂,眉眼複雜,愣在那兒許久沒有動作:
“皇後死了,但裴圓圓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