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金鑾殿內。
尋常此時正是月高天黑,睡興酣暢之時,但此刻金鑾殿內卻通明一片。
不說文武百官,朝中但凡跟實權沾了點邊的二品一品官員,亦或是京城軍營的中郎將,齊聚一堂,噤若寒蟬跪在地上朝著龍椅之上,閉目含怒的天子跪拜。
宋理頭發披散,身上淡黃綢緞裡衣外隻套了一件金色披風。
太師蕭居正,左相釵川,西苑貴妃悉數到場。
燕王宋律同那官員一般無二跪倒在地,臉色急迫,似有千言萬語要對台上那人傾訴。
但此時顯然不是時候。
整個金鑾殿內死寂一片,凝神聽去竟是半點呼吸聲都未曾捕捉。
約莫一炷香後,一金甲禁軍一路跌跌撞撞,跑的丟盔卸甲,一路連滾帶爬跪到了那金階之下。
他雖然沒有幫上救太子的忙,但是可不得顯得當時十萬火急?
“稟陛下!”禁軍管軍鐵山跪首後起身抱拳,痛哭流涕,“幸得聖上庇佑,太子安然無恙!”
“呼...”
整個金鑾殿內忽而如同泄氣的氣球一般傳出陣陣如獲大敕喘息之聲。
在場文武官員不說感覺如獲新生,那也是仿佛曆經一場災難,劫後餘生。
那端坐於殿內左手,風雅麵上帶著惶惶之色的西苑貴妃聞言也長舒一口氣,半靠在椅背上輕拍高聳胸口,閉上眼睛心胸之間滿是後怕。
階上那青筋突起的天子也肉眼可見神色稍霽,而後緩緩睜開威嚴雙目,目光威懾有力:“若兒人呢?”
禁軍統管軍報:“太子殿下就在殿外!”
宋理那陰沉目光終是斂去幾分,轉而微微仰頭深吸一口氣:“讓若兒進來。”
“是。”禁軍管軍鐵山低頭退去。
不多時,一身著破爛金服,難掩憔悴,臉上沾染灰土,仿若路邊的一乞丐般的人被兩個紅衣太監攙扶進殿。
兩旁官員看著太子殿下外麵全是大洞,但裡麵卻乾淨整潔的裡衣,哪還看不出來太子這做派顯然已是琢磨過?
但現今人都差點死了,賣賣慘他們也表示理解。
“父皇。”宋若雖然衣著襤褸,但麵容仍然沉定,到了宋理跟前隻是跪地一拜,言簡意賅二字便站起身來垂眸站在一邊,看起來好像根本不是他剛剛遭受過刺殺,心緒毫無波瀾。
宋理那深邃莫名的眸子,在看見宋若那倔強鎮定的模樣後,深處終是顯露出些許愧疚波瀾,連連輕輕搖頭,收回視線短出一口氣。
若兒,他承受了太多不該承受的東西。
“若兒,你來父皇這裡,你受委屈了。”宋理招招手,示意宋若過去。
而宋若卻仿佛在原地紮根了一般,躬身一拜,那土色難掩絕美麵龐之上浮現認真之色:“父皇,兒臣被人埋伏但卻未曾受半分委屈。”
“隻因武王世子恰好在道路旁率暗衛巡邏,剛好便將兒臣護持下來。”
“哦?”宋理眼角一挑,語氣儘顯詫異。
“武王世子?”金鑾殿內忽而乍現亂哄哄之聲,都是對於這一信息驚奇不已。
如果真是武王世子救了太子,無非是一件頂好的大事。
無異拉近了西北與皇室之間的關係。
自渭水事變過後,這一回完全可算是一件大好事。
“賢弟?”
“那孩子?”燕王同西苑貴妃齊齊輕呼一聲,轉而眸光均是浮現感激之色。
如果太子在此身死,那麼首先被懷疑的一定是他們燕王一脈。
而且死無對證,但凡那其中刺殺之人將這桶臟水潑到他們身上,就是不吐也犯惡心。
完完全全是一記陽謀。
但是宋若沒死,相比之下他們完全可以接受。
“我的好賢弟啊!”燕王心頭感動不已,發誓此事了結之後要將李卯叫到府上好好喝上幾杯。
而貴婦人則是忽而並腿抿起了唇瓣,瑩潤麵頰微紅,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片段。
她方才還在雪雲宮裡
方才還緊張的要打仗一般的朝堂,一時之間便活躍起來,喜氣洋洋,仿佛回到了今夜過年的活躍喜慶。
“但是武王世子為了替我擋箭,胸口中箭,身受重傷。”宋若淡淡掃視四周,冷不防輕飄飄又說了一句。
“什麼?!”
人群中反應最大的是那身著月白裙裳,頭簪雲髻的素雅貴婦,“噌”一下便從凳子上站起身,麵容煞白一片,一隻手不覺間攥到了脖頸間的瑪瑙珠子上不斷顫抖,眸子驚顫不定。
宋律同那些官員的臉色一般無二,均是紅潤間又瞬間變得蒼白一片,喉頭間歡快的哼哧聲銷聲匿跡,哆嗦著嘴唇將頭死死伏到了地上,一言不發。
宋理緩和幾分的麵龐再度陰沉下來,仿若要滴出水來。
往日這位帝王素來不會顯露出這般神色,要怒就怒,要罵便罵,如今這般含而不吐,顯然是已經氣到了頂峰!
“宋律!”
一聲雷霆怒斥回蕩於金鑾殿內,殿外剛好一聲雷鳴轟然砸下!
宋律麵無血色,就是自己坦坦蕩蕩也不由得心生怯懦畏懼,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抱隱士,抱隱士!
救本王!
宋若始終麵色沉靜,仿佛事外之人般冷眼旁觀。
而恰在這時,跪地人堆裡一仙風道骨之,白須飄然之青衣儒衫老者緩緩站起身,對著座上皇帝遙遙一拜:“聖上,可聽老夫一言?”
其神色自如,對於天子發怒竟是沒有一絲一毫受影響的痕跡。
宋理如同一頭雄獅般眉頭微皺,怒色斂於眉頭,漠然看向那膽敢擅自打斷他的“謫仙”。
“你是何人?”宋理眸光變換,終是沒有下令讓人直接將他拖出去砍了。
他宋理好書重文,天下世人皆知。
“老夫山野客,作客紅塵中,也是常人所說蕭中之聖,抱樸子。”
“老夫作客於燕王殿下家中,幸蒙燕王殿下收留,如今看見燕王受了冤枉自然是要鬥膽獻言兩句。”抱樸子抱拳一禮,姿態隨意卻不顯狂妄而更顯幾分不拘小格,不懼權貴之意。
“抱隱士!”燕王心中暗暗感激涕淚。
“是抱樸子?”
“他不是歸隱山林了?怎麼跑到燕王府上了?”
“不知道,當初抱樸子在先帝時期中了狀元,多次點出朝堂苛政,但最後被先帝貶至南疆,自此辭退官職,潛心樂器,精通詩詞書畫。”
竊竊私語聲不絕於耳。
這位抱樸子的來頭當還真不小。
宋若細眉微挑,眸中帶著幾分求賢若渴的光芒以及淡淡的殺機。
宋理眸光輕動,點點下巴道:“原來是抱大家,還請儘情作諫,朕素來聽勸。”
“說。”
僅僅一個字,但卻短促鏗鏘有力,震得穹頂簌簌發抖。
饒是自詡看透紅塵的抱樸子都未免頭生冷汗。
但也僅僅是冷汗而已。
抱樸子鶴發童顏,捋著白胡子淡淡道:
“老夫問陛下,有兩虎居於一山,若一虎死,天威滾滾,則凶手為誰?”
宋理不悲不喜漠然道:“不知。”
抱樸子卻渾然不覺天子下馬威,接過話頭便說道:“一虎死,則一虎殺。”
“心知肚明,言之鑿鑿。”
“但若山中亦有毒蛇,山中亦有屠者則又謂如何?”
“煌煌天威可知誰為罪?”抱樸子豁然抬眸射向宋理。
宋理眸光微眯,直直對上那雙抱樸子那犀利目光。
這道理,他如何不懂?
一旁官員倒吸一口涼氣,暗念一聲抱大家當真死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