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基站在紡織廠二樓的窗前,一邊喝著茶,一邊看著下麵整齊排列的二十台蒸汽紡織機。
轟鳴聲震得窗戶都在顫動。
在機器轟鳴聲中,白色的蒸汽從銅管中噴湧而出,蒸汽機的活塞在有節奏的推動,帶動著無數紡錘飛速旋轉。
太驚人了!
這些蒸汽紡織機的能力超乎了他的想象。
當時朱辰給朱元璋說蒸汽機的時候他並不在現場,隻是聽朱元璋提及了一些,隻知道這個東西很重要,沒想到真正做出來以後,竟是如此的震撼。
這是朱標在薊州那邊做出來,然後通過水路運過來的,蒸汽機的每一根鋼管、每一個齒輪都經過精心設計,專門為紡織機而打造。
就是這樣一個鋼鐵怪物,在和紡織機連接在一起後,迸發出了不可想象的力量。
這很顯然是已經超出了這個時代的生產力。
生產力是推動曆史前進的決定力量。
劉基的腦海中回想起朱辰的這句話,此刻的他深刻感受到了生產力提升帶來的變化。
同時,他也想起了另外一句話,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
現在生產力產生了如此大的提升,生產關係必然會隨之改變,很明顯的,按照那些商人的尿性,有了蒸汽紡織機,他們必然會選擇拋棄工人。
這麼多的工人呐!
因為紡織業的發展,他們投身到了鬆江特區轟轟烈烈的紡織業中,有的是因為沒有了土地,有的是被趕出了家園,有的是主動選擇等等形形色色的原因,他們各有各的不同,但相同的是,他們現在除了紡織這份工作,一無所有。
鬆江特區能有今天的成績,最離不開的就是他們的貢獻。
但是現在,卻要用蒸汽機來取代他們,趕走他們。
這……
這於心何忍啊!
而且,他們一旦被蒸汽機取代,就意味著沒有了工作,沒有了工作就沒有收入,除了工作,他們什麼都沒有了,他們該怎麼辦啊?他們的家人該怎麼辦啊?
劉基的心中滿是擔憂。
他本是憂國憂民之人,主持鬆江特區後,眼看著方方麵麵都在變好,他是發自內心的感到喜悅,但是現在,他卻不得不去破壞這一切。
而這一切,他又不得不去做。
因為你如果不去做,不去推廣蒸汽機,就不會有改變,不會有進步。
老爺,王掌櫃來了。這時,管家走來輕聲提醒,把劉基的思緒給拉了回來。
劉基轉過身,看到王掌櫃正搓著手站在門口,臉上堆著討好的笑,道:劉老爺,您這新機器可真是神了!
一邊說著,王掌櫃一邊快步走進來,他的綢緞長袍下還沾著些許車間的棉絮,我方才去車間看了,一台機器能抵得上二十個熟練工,這、這可真是
王掌櫃的聲音有些發抖,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
作為城西最大紡織廠的東家,他太清楚這意味著什麼了。
以往一個熟練工一天最多能織三匹布,而現在這台機器,一天能織六十匹!
這是什麼概念?
這他娘的純純吐銀獸啊,吃進去的是棉花,吐出來的全是銀子啊!
劉基放下茶杯,青花瓷杯底與紅木桌麵相碰,發出清脆的響聲,不過這批機器已經全部訂出去了,下一批要等到下個月。
王掌櫃連連點頭,他肥胖的身軀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等得等得!劉老爺的機器,等多久都值得!我這就回去準備銀子,先訂十台!
“不,二十台!”
他的眼睛發亮,仿佛已經看到了白花花的銀子像流水一樣湧進口袋……
……
回到自家紡織廠,王掌櫃坐在賬房裡,手裡拿著一本賬冊,手指在算盤上飛快地撥動。
一台機器抵二十個工人,他喃喃自語,二十台就是四百個工人
他的手指停在了算盤上,眼睛亮了起來,一個月光工錢就能省下四百兩銀子!
他轉身對賬房先生說:去,把工頭叫來。
不一會兒,工頭老李忐忑不安地走了進來,他搓著粗糙的雙手,棉襖上沾滿了棉絮:東家,您找我?
王掌櫃沒有抬頭,繼續翻著賬冊:老李啊,實話給你說吧,咱們廠已經訂了了一批新機器,下個月就到,從明天開始,廠裡用不了這麼多工人了。
老李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東、東家,您的意思是
裁人。
王掌櫃也不囉嗦,乾脆地道:留下五十個年輕力壯的,其他的都辭了吧。
可是東家……
老李的聲音有些發抖:這些人都在廠裡乾了幾年了,有的家裡還有病人
王掌櫃不耐煩地擺擺手,道:現在是什麼時代了?機器時代!要那麼多工人乾什麼?
說著,他合上賬冊:就這麼定了,你去通知吧。
“這……”
老李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辦公室。
他知道,這個消息對工人們來說意味著什麼。
車間裡,楊德發正在教新來的學徒小張修理織布機,廠子建立的時候他就來了,主要負責紡織機的維修,手上的老繭跟銅錢一樣。
德發哥,小張崇拜地看著他熟練的動作,您的手藝真好,我什麼時候才能像您這樣啊?
楊德發笑了笑,正要說話,突然看見老李臉色難看地走了過來。
大家......老李的聲音有些哽咽,都停下手裡的活,聽我說
工人們紛紛停下手中的工作,圍了過來。楊德發注意到,老李的眼圈是紅的,不由得眉頭微微一皺。
廠裡進了新機器,老李艱難地說,從明天開始,隻留五十個人
新機器其實他們也已經聽說了。
因為有的廠已經在開始用,聽說是朝廷研發的,非常的厲害,一台機器就能頂一二十個人,搞得這段時間都是人心惶惶的,沒想到這麼快就輪到他們廠。
車間裡一片死寂。
突然,一個女工哭了出來:我男人去年摔斷了腿,就指望著我這份工錢
我娘還在床上躺著,等著我買藥
我三個孩子怎麼辦
楊德發隻覺得耳邊嗡嗡作響。他想起家裡剛出生的小兒子,想起臥病在床的老母親,想起妻子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給人漿洗衣服
老李,他抓住工頭的手,能不能跟東家說說,廠子剛建我就在這裡乾了
老李搖搖頭,眼淚終於掉了下來:德發,東家說了,要年輕力壯的
楊德發鬆開手,踉蹌著後退了一步。他看見小張低著頭站在角落裡,這個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學徒,現在卻要頂替他的位置。
所有人都是黯然神傷,卻又無可奈何……
……
第二天一早,楊德發抱著一個破舊的木箱走出工廠大門。箱子裡裝著他在這裡兩年多的工具,還有一張泛黃的工牌。
他回頭看了一眼,眼神中儘是不舍。
街上,他遇到了同樣被辭退的老張。老張的棉襖上打滿了補丁,手裡提著一個布包,裡麵裝著幾個冷饅頭。
德發,老張苦笑著說,聽說碼頭在招搬運工,要不要一起去試試?
楊德發搖搖頭:我這腰不行了,乾不了重活。
那......老張猶豫了一下,我聽說城南的劉老爺在招人修機器,你不是會修織布機嗎?
楊德發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隨即又暗淡下來:那是蒸汽機,我見都沒見過
“咳咳咳!”
老張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那聲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
你沒事吧?
老張擺擺手:老毛病了,不礙事。他頓了頓,德發,你說咱們這些人,是不是就像那些舊織布機,該淘汰了?
楊德發沒有說話,他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想起了車間裡那台他修了無數次的織布機,現在,那台機器大概已經被拆成柴火了吧。
時代在劇變,而他們就好像是時代的塵埃一樣,隨風飄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曆史的洪流中。
楊德發抱著破舊的木箱,失魂落魄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街道兩旁的店鋪陸續亮起了燈,炊煙嫋嫋升起,空氣中飄來飯菜的香味。
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從早上到現在,他隻喝了一碗稀粥。
回到家,妻子正在灶台前忙碌。破舊的茅草屋裡彌漫著一股藥味,母親在床上咳嗽,剛出生的小兒子在搖籃裡啼哭。
回來了?妻子轉過身,臉上帶著期待,今天發工錢了嗎?
楊德發搖搖頭,把木箱放在地上:我被辭退了。
他並沒有打算對妻子隱瞞。
妻子的手一抖,勺子掉進了鍋裡。她呆呆地看著楊德發,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怎麼會......你不是從一開始就在哪裡乾的嗎
廠裡進了新機器,楊德發疲憊地坐在凳子上,用不了這麼多人了。
妻子擦了擦眼淚,繼續攪動著鍋裡的稀粥:那......那怎麼辦?娘的藥快吃完了,米缸也見底了
楊德發沒有說話。他走到搖籃邊,看著哭鬨的小兒子。孩子的臉瘦得隻剩下一雙大眼睛,小手在空中胡亂抓著。
明天我去碼頭看看,他說,聽說那邊在招搬運工。
你的腰
沒事,楊德發勉強笑了笑,還扛得動。
第二天天還沒亮,楊德發就來到了碼頭。晨霧中,已經聚集了上百個和他一樣來找活乾的工人。
招工了!招工了!一個工頭模樣的人喊道,扛麻袋,一天二十文!
工人們一擁而上。楊德發擠在人群中,拚命往前擠。
你,工頭指了指一個壯漢,還有你,又指了指一個年輕人,你們兩個。
楊德發急了:工頭,我力氣大,讓我試試吧!
工頭打量了他一眼:多大年紀了?
三十......三十五。
三十五?工頭嗤笑一聲,我看你都快四十了吧?這活你乾不了,彆把腰閃了。
楊德發還想說什麼,工頭已經轉身走了。他站在原地,看著那兩個被選中的工人跟著工頭走向貨船,背影漸漸消失在晨霧中。
德發哥?
他回過頭,看見小張站在身後。年輕人穿著嶄新的工裝,胸前彆著蒸汽機維修工的徽章。
你怎麼
我也被辭了,不過在劉老爺的工廠找到工作了,小張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修蒸汽機。
楊德發勉強笑了笑:好啊,有出息。
德發哥,小張從口袋裡掏出幾個銅板,這個你拿著
不用,楊德發推開他的手,你留著吧,剛換工作,用錢的地方多。
小張還想說什麼,楊德發已經轉身走了。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城隍廟。
廟前的空地上,聚集了許多和他一樣失業的工人。
聽說了嗎?城南的紡織廠也要裁人了。
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我老婆昨天去給人漿洗衣服,把手都泡爛了
楊德發蹲在牆角,聽著工人們的議論。
一連好幾天,楊德發都是找不到活,隻能去城隍廟前的空地上打發時間。
而城隍廟前的空地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
破舊的棉襖、補丁摞補丁的褲子、沾滿泥漿的草鞋,這些曾經在紡織廠中揮灑汗水的工人們,如今像被遺棄的零件一樣堆積在這裡。
楊德發蹲在牆角,看著人群中央那個站在石墩上的年輕人,那人穿著一件褪色的青衫,手裡舉著一份報紙,正在大聲喊道:
......據《明報》上報道,自蒸汽紡織機投入使用以來,鬆江特區棉布的產量翻了三倍不止!哼!那些廠主鄉紳們更賺錢了,他們用機器取代了我們的雙手,卻不肯給我們一條活路!
人群中響起憤怒的低語。楊德發認出了說話的人——那是老李的兒子,是個落地秀才,後來也是在紡織廠打工。
工友們!李秀才揮舞著報紙,聲嘶力竭的大吼: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我們要讓那些廠主鄉紳知道,工人不是他們可以用了就丟的工具,如果他們不給我們活路,我們也不讓他們好過!
對!
一個滿臉胡茬的漢子站起來,我老婆昨天去給人漿洗衣服,把手都泡爛了,才掙了五個銅板!
我兒子餓得直哭,一個婦女抹著眼淚,我去賒米,掌櫃的說再不還錢就要報官
楊德發聽著這些熟悉的故事,拳頭越攥越緊。他想起了老張,想起了自己空空如也的米缸,想起了妻子泡得發白的手。
我們要討個說法!李秀才跳下石墩,明天一早,我們就去紡織廠,找那些廠主鄉紳討個公道!
“對,把事情鬨大了!”
“我就不信朝廷眼睜睜的看著我們這麼多人餓死,如果真是那樣,這是他們逼我們反的!”
“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喊了這麼一句。
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有人舉起破舊的草帽,有人揮舞著拳頭,群情激奮。
楊德發的眼睛亮了起來。
他決定,他也要去。
他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但他知道,自己必須去。不是為了改變什麼,隻是為了證明,他們這些被拋棄的工人,還活著,也要繼續活下去……
……
劉基的府邸。
劉基望著窗外,此刻天穹如墨,厚重的黑雲低垂,仿佛要將整個城池吞噬,遠處的天際偶爾閃過幾道慘白的電光,像是雷神憤怒的鞭子,撕裂了黑暗的帷幕。
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劉基的心情,如同這烏雲一樣沉重。
鬆江特區現在發生的一切,他並不是不知道,而且他也知道,這樣暴風雨無論如何都要下了,而且激烈程度,波及的範圍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大。
老爺!
管家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不好了,外麵、外麵來了好多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