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鶯娘和采雁被迫回了霧凇院。
蘭秋和銀翹看見她們很是欣喜,“姑娘今日不走了嗎?”
她們高高興興來接采雁的包袱,全然沒瞧見林鶯娘麵如死灰的臉。
明日?
她想,謝昀看她看得這般嚴實,明日怕不是就是自己的死期。
隻是未料。
翌日打開門來,竟是潑天的好消息。
是宮裡的人一大早來了霧凇院宣旨。
麵前的內侍臉上笑得諂媚,眼角的褶子都擠在了一起,“恭喜成安公主,賀喜成安公主,聖上正在宮中等著公主呢,公主快快隨奴婢回宮中謝恩吧!”
不是妃嬪。
是公主。
突如其來的旨意砸得林鶯娘暈頭轉向,她跪在地上,不可置信,喃喃問,“什麼成安公主?”
內侍扶她起身,笑著耐心又解釋一遍。
“成安公主想來是高興壞了。奴婢不是說了麼?殿下乃是昔太子殿下的血脈,當年東宮失火,殿下的父親因此不慎流落民間。好在蒼天有眼,庇佑大鄞,竟將殿下好生送到了聖上麵前。聖上聖心大悅,恢複了殿下的封號和公主身份,如今正在宮裡,等著殿下回去團聚呢!”
林鶯娘總算聽明白了,但人仍是渾噩不清的。
什麼昔太子血脈?
她是汙穢泥沼裡摸爬滾打出來的可憐人,沒辦法將自己與尊貴的昔太子殿下血脈聯係在一起。
倒是霧凇院裡的丫鬟們聽了皆雀躍不已,過來恭維道喜。
“奴婢見姑娘第一麵就覺著姑娘龍鳳之姿,貴不可言,絕非池中物,原來姑娘竟是昔太子殿下的血脈……”
殷勤的話未說完便被打斷,“還叫姑娘,這是成安公主殿下!”
“對對,該喚殿下才是。”
丫鬟們異口同聲,齊齊見禮拜下,“見過成安公主千歲——”
山呼千歲聲讓林鶯娘回了神。
她茫茫然環顧四下。
因著聖旨到,霧凇院裡的所有丫鬟小廝都聚在院中,如今皆對著她屈膝拜下。
虔誠,恭敬。
就連采雁,本也是恍然不知所以,被銀翹和蘭秋拉著一同跪了下去。
麵前的內侍又來請林鶯娘,“殿下,聖上還在宮裡等著呢,殿下快快隨奴婢入宮罷。”
宮裡自有人上前來伺候攙她。
林鶯娘沒動。
“侯爺呢?”
她總算回神,卻是出聲問謝昀。
滿院子丫鬟小廝麵麵相覷,答不上。
倒是方才的內侍接過話,“殿下放心。小侯爺今日早朝便得了消息,想來現下正在內閣當值。殿下快些隨奴婢進宮麵聖去罷,小侯爺下了值便會來見殿下。”
說完,還容不得林鶯娘再問什麼,內侍們已經團團上前來,將她簇擁著送上了回宮的鸞轎。
這是林鶯娘第一次麵見天顏。
她匍匐著背脊,跪在玉石磚上,單薄的衣裙擋不住透骨的寒,冷意順著膝蓋縫直往心尖上鑽,身子禁不住得瑟瑟發抖。
林鶯娘能感覺到聖座之上,珠簾之後。
那道攝人心神的目光。
沉沉傾軋,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民女林鶯娘,見過聖上,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話音落地,靜默無聲。
是長久的沉默。
天威赫赫,林鶯娘的背脊不由又壓彎了幾分。
這當頭,姑娘腦子裡還能胡思亂想。
她想起當年平陽公主染疾,聖上大赦天下時。
薑氏摟著她,對她說的話,“可憐我的兒,都是一日裡生的,人家就是皇親貴胄,貴不可言,我們楊柳兒就是地裡的泥沼,誰都能來欺一欺,當真是不同命。若是我兒能同她一般生在皇家……”
薑氏到底是沒說完。
她牽著嘴角無奈笑了笑,自己都覺得自己在癡心妄想。
卻不料世事竟如此奇妙。
林鶯娘想,若是母親知道她當時妄言今朝成了真,不知會是怎樣作想。
胡思亂想間,高坐在上的聖上沉沉出聲,“起來罷。”
他喚林鶯娘上前來。
有內侍上前,層層珠簾挽起。
林鶯娘緩緩抬眸。
她見到了龍椅之上的聖人。
果然如自己預料的一樣。
他年紀真的很大了,垂垂老矣,是足可以做她祖父的年紀。
他身體也不好,虛虛倚坐在龍椅上,肉眼可見的蒼老和憔悴。
隻眼神銳利,似要洞察人心。
“你該喚朕一聲皇祖父。”
聖上沉重的聲音傳來。
林鶯娘斂下眸,再不敢看,低聲怯怯,“民女不敢。”
“你彆怕。”
聖上安撫她,又掩嘴咳嗽了兩聲。
有內侍躬身上前輕撫他背,遞上緩解的鼻煙壺。
聖上嗅了幾下,覺得好些了,才擺擺手讓他們下去,接著對林鶯娘道:“朕本來就是你皇祖父,你喚這一聲是應當的。”
聖意不可違。
林鶯娘抿著唇,終於低低喚出聲來。
“皇祖父。”
聖上聽得這一聲,麵上眼見得和顏悅色起來,他看了看林鶯娘,滿意點頭,“你與你的親祖父甚是肖像。”
他說的,是那個名義裡死在東宮大火裡的昔太子殿下。
林鶯娘始終垂著眸。
聖上又道,沙啞的聲,是回憶往昔的口吻。
“昔年進學,朕與你祖父最是要好。後來你的父親出生,朕也曾抱在懷裡哄過,朕還記得,他那時最喜歡朕帶去的枇杷膏了。”
林鶯娘聽得心驚膽戰,麵上卻不敢顯露分毫,隻沉默聽著。
聖上轉頭問她,“聽說你自幼便與生父離散,可知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他問的,是她的親生父親,楊盼山。
聖上問詢,林鶯娘不敢不答,“回聖上,民女當時年幼,並不清楚。”
她深知說多錯多的道理,隻敢揀著不重要的答。
聖上重重歎氣,“也是,你自出生便沒見過他,自然不知。可惜他年紀輕輕便喪了命,隻留了你這麼一條血脈在世上。”
話裡極是惋惜。
林鶯娘也適時紅了眼眶。
她對楊盼山自然是沒感情。
隻是進宮的路上有內侍將前因後果說與她聽。原來那所謂的昔太子血脈指的是她的生父楊盼山。
內侍事無巨細,連帶著楊盼山的死訊,也一同告知她。
林鶯娘知道,自己此時該裝得才知曉生父死訊的淒愴模樣。
掩在衣袖裡的手死力一擰。
她力氣用得狠了,眼圈立時紅了,再垂眸咬唇,淚便止不儘的落了下來。
是剛得知父親死訊的可憐姑娘。
“可憐的孩子。”
聖上出聲安慰她,“彆難過,好歹你是回家了。往後就在宮裡好好待著,這宮裡就是你的家。”
他未必沒有看穿她。
聖上見多了朝堂上的波雲詭譎,又豈會被這點小伎倆誆了去,更何況他已經查到了她的生平。
——一個處心積慮,冒名頂替混進林府的姑娘。
若說她沒半分心機,聖上是萬萬不信的。
不過無妨,聖上要的,隻是林鶯娘這個人。
她的為人處事如何,聖上一點兒也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