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眸子冰冷，沒有一絲憐憫。
黃氏炒作“軒轅劍”的概念，以天下蒼生守護者自居，看似大義凜然，實則包藏禍患。
數十年前，他們就借助自身影響力，給楚國選了個最平庸的繼承者。
數十年後，又要以“巫蠱之道”否定楚國最優秀的繼承者。
剛才“軒轅劍”出世那一瞬間，楚王感受到了發自內心的恐懼。
在場所有人，全都虔誠跪拜、臣服、崇敬。
如果……
如果黃氏振臂高呼一聲“楚天已死，黃天當立”會是什麼場麵？
楚王不敢想。
他明白自己有什麼能耐，也知道自己在百姓心目中沒太高的地位。
如果黃氏包藏禍心，民憤瞬間點燃，楚國也頃刻倒塌。
楚王想得更多。
黃氏大張旗鼓參與王位爭奪，但是明麵上遞交的名單沒有黃氏大宗正。
楚王心中，這位老者早已壽終正寢，每年都會惋惜不已。
大宗正還活著，而且偷偷地到了郢都。
他意欲何為？
楚王隱約覺得，如果自己不選擇太子，而是一意孤行選擇子申，黃氏必定會借用自身影響力鼓動民心、煽動民意。
楚國的崩潰，也就是一瞬間。
想到這兒，楚王扭頭看向“子申”。
此時，大黃還手撫長劍，神色肅然。
頭戴旒冕、身披玄服的幻影尚未消散，依舊屹立在大黃身後。
“不愧是孤的兒子！孤的好兒子啊！”
楚王激動地走上前去，張開雙臂攬住“子申”。
大黃呆住了。
那瞬間，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蒼老、槁梏，分明一絲力氣都擠不出來，卻還是竭儘全力的想要抓住、抱緊、舉起……
那麼的相似，那麼的熟悉……
楚王大笑著說道：“孩子，選擇你成為繼承人，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幸福的決定！”
心情暢快之下，楚王也不張嘴閉嘴的“孤”了。
大黃沒說話。
不知道該怎麼說話。
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眼前的人。
這種時候，隻要結束出馬，回到本尊就行了。
可是不知為什麼，大黃遲遲沒有那麼做。
見子申不說話，楚王疑惑的抬起頭，正好與大黃光芒閃爍的雙眼對視。
那是一雙天真如稚童、活潑如春水的眼睛。
透過那雙瞳孔，仿佛看到全世界所有的光彩，以及這些光彩渲染出的無邊色界。
楚王突然發現，自己還從來沒有和子申對視過。
不止是子申，其他所有的兒子、妻妾，也都沒有對視過。
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又一個熟悉的身影，但是這些身影轉過來時，臉上都一片模糊。
楚王極力的凝聚目光，想要將眼前的臉孔烙刻在心中。
“孩子，這些年苦了你了。”
“為父，有些倦了，扶為父回去吧。”
說完，楚王轉身向高台走去。
走了一步，手上猛地一緊。
回頭才發現，大黃依舊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楚王剛要說什麼，可是一陣風吹來。
身影如殘燭，左右搖晃。
楚王眼前一黑，摔倒過去。
養由基瞬間動了。
可是，有一個人比他更快。
養由基心中暗驚。
不過看清那人後，他放下心來，散去了剛剛凝聚的力量。
大黃攔腰攙起楚王。
這個勉強算得上高大的老頭，此時瘦得隻剩一把骨頭。
估計身上那些環佩叮當的行頭都比身子骨重。
行走之間還能感覺到衣服裡穿過的涼風。
腦海中隱約浮現出一道聲音……
“呦……又長肉了……又吃胖了……”
想到這兒，大黃腳下開始變慢、變慢……
時光啊，如果你不能倒流，那就慢些吧……
但是看在外人眼中，大黃整個人都變得凝滯且肅穆。
他每一步都緩慢無比，卻又異乎尋常的堅定。
每一個動作都被閱讀理解，都被概括中心思想。
楚國史官眼睛放光，激動得嘴皮子都在哆嗦。
“五百步……六百步……八百步……九百九十九步……九百九十九步……”
當大黃把楚王放在輦車上，小心翼翼蓋好褥子時，史官奮筆疾書。
“昔文王拉車八百步，始得聖人相助；今楚王扶老九百九十九步，終成霸業……”
“霸怎麼寫來著？”
“咦，怎麼突然不會了？”
“天意！肯定是老天覺得這個字太小了，嗯嗯嗯……”
“終成帝業！天意啊，終成帝業！”
這時候，旁邊的小跟班好意提醒道：“大人，是一千零二步，上輦車之後又走了三步。”
史官充耳不聞，徹底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
小跟班站起身，昂著頭向前看了看，隨後一哆嗦跪坐回去。
“大人……大人……”
“囉嗦！肯定是你看錯了！休要胡言！”
小跟班指著高台說道：“大人，小的肯定沒看錯……大王崩了，您快看……快看啊……”
史官斜睨一眼，隨即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星辰、月亮，隨即奮筆疾書。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忘了該乾什麼了嗎？”
小跟班這才想起自己的職責，於是跟著寫了起來。
高台上。
大黃後退一步，退到輦車外，躬身行了一禮。
下一瞬，他閉上眼睛，渾身抖了抖。
再睜開眼睛時，身子猛地向前撲去。
“父王！父王啊……”
子申情緒崩潰。
一天之內，他經曆了太多大起大落、大喜大悲。
雖然一直是被上身狀態，但他能清楚看到、聽到、感受到。
他更是感受到了“黃前輩”的感受，被其喜怒哀樂感染。
百感交集，就像是歸海的百川被大壩堵著。
現在大壩消失，子申徹底崩潰。
看到這一幕，黃家眾人也向輦車躬身行禮，飄然退去。
丹陽精兵全都衝到子申身旁。
“公子，節哀。”
“公子，保重身體要緊。”
“公子，您身上有社稷之重，千萬不能悲傷過度啊。”
丹陽來的族老們也紛紛上前。
處理婚喪嫁娶，他們是專業的。
族老們揮揮手，幾個眼神，立刻有人搬來蒲團放在輦車前。
兩個人把子申攙扶過去，隨後招呼眾人前來跪拜，送楚王最後一程。
楚國宮中也有一班子禮喪的官員。
可是這一刻，所有禮喪官員都成了泥塑木雕，任由丹陽來的草班子發揮。
聰明人都知道——楚國，變天了！
不，不是變天了，而是——天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