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耀既怕又盼，呼吸都放輕了幾分，就等著張啟明開口。

“爺爺您坐下。”

張啟明扶著老爺子落座，從兜裡麵掏出了一張老趙家的全家福照片。

這是他走之前問祁紅豆要的，本來祁紅豆是不太想給的，但是人家尋親都尋到家門口了，也就無所謂給一張照片了。

全家福的照片還是上次霍城幫他們拍的。

因為拍的好看，所以就貼在了牆上，張啟明一進去就看到了那照片。

在發覺了老太太對認親這件事並不熱絡，且不太可能會跟著他一起回來大團圓之後，他就想著人帶不走，先把照片帶回去。

老爺子心裡麵惦記了半輩子的妹妹，現在他找到了，總要讓他知道妹妹現在的模樣。

“我這次說是出差，其實也是去找姑奶奶的，走之前我就查到了一些消息，不過我怕這次還是撲空，讓您失望就沒告訴您。”

“但是好在皇天不負苦心人，這次我真的找到了人，爺爺你看，這是姑奶奶的照片。”

黑白色的全家福中央，一個瘦巴巴的老太太凝望著鏡頭，表情寬和寧靜，臉上皺紋深深，全是歲月的年輪。

張光耀的手從接過照片開始的那一刻就開始抖動。

他緊緊地捏著手裡那張薄薄的照片，問張啟明：“你確認過了嗎？是真的......真的是小荷花嗎......”

他的聲音由高轉低，後半句的喃喃自語好像是在問自己。

丟了這麼多年的妹妹，真的找到了嗎？

張啟明雖然不知道爺爺心中深藏的往事和內疚，隻當是老爺子高興壞了，便立刻道：

“您和我說過當時和大爺爺還有姑奶奶一起逃荒的事情，我去認親的時候，不用我提醒，姑奶奶就自己說起來了，我一聽就知道全對上了。

姑奶奶現在的日子過得還可以，家裡也都挺好的，爺爺您看，這照片就是姑奶奶他們一家子的全家福......”

張光耀雖然年紀大了，但是並沒有和大多數老人一樣，眼睛的視力開始退化，他能夠清楚地看到手裡那張小小的照片上，那個年邁的老太太。

“不一樣.......”

這不是小荷花。

他妹妹，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性子還有些急躁，照相的時候喜歡笑，笑的眼睛彎彎的。

但眼前的這照片上的老太太，像是從激流勇進的溪流裡打撈上來的一塊石頭，圓潤平和，完全看不出來急躁的性格，愛笑的習慣。

張啟明一愣：“不一樣，是......人不對嗎？”

張光耀看著擺在放在自己麵前的兩張照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不一樣，小荷花......受苦了......”

張啟明聽到爺爺的喃喃自語，心裡恍然。

老爺子認不出來也是正常的，畢竟中間間隔的可不是十二二十年，從青蔥少女變成滄桑老太太，任誰也不可能一眼認出來的。

“姑奶奶嫁的那家人姓趙，姑爺爺走得早，家裡都是姑奶奶當家。”

“......家裡被姑奶奶安排的井井有條，沒，不是全都種地，還有幾個上班的孩子，姑奶奶自己還是他們大隊的婦女主任呢......”

知道老爺子一定迫切的想要聽到更多的關於姑奶奶的消息，所以張啟明就在一旁不停地輸出，把他在紅旗大隊了解到的一切都告訴給了張光耀。

聽到妹妹早早喪夫，一個人帶著九個孩子的時候，張光耀的心都跟著揪了一下。

算算日子，妹妹生第一胎的時候，幾乎就是和他們分開的第二年不久，這也就是意味著，他們一分開，妹妹為了活下去，就選擇了嫁人。

這麼短的時間，她根本都沒機會去分辨對方是好是孬，更不要說看人家家裡的情況了。

那種情形下，對她來說，首先要考慮的是怎麼活下去。

張光耀年輕的時候自己風裡來雨裡去，刀劍舔血求一條出路不覺得苦，可是現在聽著張啟明寥寥幾句就概括自己妹妹的半輩子，心裡卻難受的不行。

他是軍人，上過戰場，經曆過生死，現在已經是白發蒼蒼，也應該到了豁達知天命的時候了，可在聽到妹妹的消息的時候，仍舊不能釋懷。

他不是一個合格的哥哥。

小的時候，他性子還沒定下來，人又跳脫，最喜歡捉弄妹妹。

每次捉弄，都會以小荷花嚎啕大哭，他招來大哥的一頓揍來結尾。

娘說他是二皮臉，欠揍，明明知道會挨打還是要手賤捉弄妹妹，不是欠揍是什麼。

大哥年長，又疼愛弟弟妹妹，就算揍他，也下不了狠手，除非是小荷花哭的太慘，才會用力。

有人撐腰，小荷花就會趴在娘的背上，看著大哥揍他，開心的拍小手，完全忘記了她臉上的淚痕還沒乾，眼睫上還掛著淚珠。

爹走過來，抬手提起他扛在肩膀，聲音爽朗：“又招惹你妹妹了是不是？你哥舍不得打你，看我怎麼教訓你，小荷花，你說打你二哥要打幾下？”

聽見爹這麼說，拍著小手笑的歡快的小胖丫頭就開始興奮的尖叫，“打多多的，打多多的！”

爹就配合著打他的屁股，雖然很響，但依舊不疼，可他卻會配合著發出慘叫：“疼死啦，好疼啊！”

“下次還欺負小荷花嗎？”爹一本正經的一邊打一邊問。

“不許欺負小荷花——”妹妹在娘身邊開心的學舌。

而他卻道：“我下次還敢！”

“啪——”

“臭小子！”當哥哥的怎麼能欺負妹妹呢，爹送了他結結實實的一巴掌。

張光耀那個時候不懂，以為這樣每天熱熱鬨鬨，開開心心的生活會一直不變。

但事實卻是，幸福的日子卻是那麼短暫。

甚至往後餘生，他都被困在曾經那些幸福裡，不得解脫。

“一定要，一定要找到小荷花......”

這是大哥的遺願，爹娘走之後，大哥就承擔起了長兄如父的責任，可是和妹妹分開後沒多久，大哥就因病去世了。

他和妹妹兩個被大哥當做孩子一樣看護，但是他們現在都卻比大哥大了那麼多歲，那麼多歲啊。

他孤身一人行走在世間，像個亡魂一樣，往前不見出路，往後不見親人。

孤零零宛如浮萍，所以他在戰場上的時候，是出了名的不要命

張光耀的視線驟然模糊，洶湧的往事化作熱淚滴落，落在了黑白色的照片上。